“正题？”
我愣了片刻，旋即用眼神示意门外，轻声道：“老爷子，他们在监听。”
老爷子摆摆手，“这是自然，不然你以为联邦为什么会容许我这个罪人和你单独进行谈话？”
联想到老爷子之前所说联邦高层也不知道的事，我打起十二分精神，振作道：“您说，我会让方舟一字不差地记录下来。”
“还记得我和你说过关于方舟的智能问题吗？”
“嗯，您提过方舟的智能学习如果没有加以限制，在足够长的时间跨度下，它迟早会突破人类的极限，成为我们都无法定义的新智慧生命。”
“是的，方舟是工具，工具不需要生命。你觉得工具与我们人类之间的差距究竟是什么？”
“同理心？”
这个问题我早已想过百遍，心理学判断一个人是否有反社会人格，通常会以同理心作为标准，那智能是不是也是同一道理？能融入人类社会的便是人类所定义的生命，不是吗？
“同理心是人工智能界最广泛认可的一个观点，但这个最认可的观点却耗费百年依然没能论证成功，这不仅仅是技术的限制，会不会从一开始，我们就走错路了呢？”
我轻蹙眉头，稍作思考，“那正确的路应该是什么？”
“私欲。”
老爷子停顿片刻，“工具和我们的区别，在于它们不会考虑自己。我们处心积虑想要创造出人造生命，却因为一己私欲，依旧始终希望人造生命是我们手下的工具。既然创造人工智能的目的就是想要它们能和我们一样思考，为什么光赋予任劳任怨的优点，而不把人性丑陋的一面都输入进去，创造一个真正意义上的人呢？”
“而方舟……”
“李纳赐！难道说你篡改了方舟的核心算法！”老爷子所在的小黑屋突然传来一声滔天的怒斥。
老爷子笑了笑，不作回答。
“混账东西！你胆敢把人类数百年心血当做你自己的实验，人工智能再重要也不过是个添头，人类的未来需要的是真正活着的人，你明白吗！”
听联邦高层与老爷子的对话，似乎方舟的主程序被改写成拥有人性私欲的算法了？我奇怪地看了一眼缩在屏幕右下角的小小人像，怎么也无法把这张Q版的无辜脸蛋和自私自利的形象联系在一起。
更何况我与它生活了数年，也没见它有过什么反抗或者利己行为啊。
“混账！混账！混账！李纳赐，我现在就用最高权限开启方舟的程序改写权，你给我把你所有埋下的暗线一点不剩地清理干净！别以为你为联邦付出多年就可以为非作歹！站在这里的人谁不是为了人类鞠躬尽瘁，死而后已！联邦研发出诺亚方舟号让我们高层先逃生的时候，我们有谁答应了吗！没有！我们全都是站在人类第一线抵抗天灾人祸，而你李纳赐就是这样回报我们！”
联邦高层一边宣泄着怒火，一边快速开启方舟的改写权，他们没打算回避我，某种程度上，我成了他们全部人心照不宣的对象。
“方舟现已开启核心程序改写权，指定声纹对象为李纳赐。”
方舟再一次回到最初的状态，在我耳边发出指令一般的电子音。
“唉。”
老爷子轻叹一声，没去管方舟，而是望向我，“我这一辈子亏欠别人太多。
“我妻子脑溢血去世的时候我在科学院工作，闻仲父母签AI医生手术协议的时候我也在科学院工作，他们遭遇了车祸，自愿成为AI医生在骨科手术领域第一例实例，结果运气很差，第一例失败了，两人都没能活下来，往后的所有手术反而顺畅无阻。
李闻仲报考联邦科技大学的时候我也不在他身边，直到他进入科学院工作时，我才知道这个十多年前我抱在怀里的孩子已经成长到跟上我的脚步。可是看着身边人一个个走进我的生活，再离开我的生活，唯一永远留在我身边的只有科学，我愈发明白我做人的失败。
“我究竟都做了什么啊……”
老爷子合手抹了把脸，仰面没让眼角的泪点淌出。
他长叹一声，克制住双眼泛红的情绪，“替我安置温室气体炸弹的人也双双入狱，跟在我身边的人从来没有好结果，你也不例外。我记得你今年才三十岁上下，就算在社会里也才是个初出茅庐的年纪，可你已经漂泊宇宙再无踏足地球之日，后悔吗？”
“有时候有，”我摇摇头，“但知道自己在做什么，我甚至觉得在太空时我的大脑反而更加清醒，孤独对我来说并不是一种痛苦，它让我感觉自己还活着。所以我不后悔。”
“是吗……”老爷子略一失神，喃喃自语。
“别磨磨蹭蹭的，李纳赐，快点将方舟恢复原样，你就算边工作边聊天我们也不会多说什么。”联邦高层再一次催促。
老爷子回过神来，问道：“你愿意再相信我一次吗？”
“什么？相信？”我下意识地一点头，“当然。”
“这是我最后能为你做的事了。”
老爷子突然一挥手，整个人的精气神徒然拔高，令在场围观的所有人都为之一怔。正当大家疑惑其一惊一乍是要做什么时，老爷子已经高声呼喊道：“方舟！开启能源发动机，直至加速至11.2千米每秒，锁死第二宇宙速度！”
“老爷子！”
我惊恐地站起身来。耳边已经响起来自联邦高层不解的怒吼，以及方舟全身上下提升动能而传来的震颤，我无法理解老爷子这么做的目的。
李纳赐眯着眼笑了，我许久未见他露出如此和蔼的一面，让我想起小时候爷爷慈祥的笑容，仿佛刚才做出足以震惊全人类的举动与他无关。
“再见了，孩子，好好吃饭。”
老爷子挥了挥手，我感觉到屏幕里的画面开始出现卡顿，同时飞船的震颤让我摔回驾驶椅，当我固定好身形时，画面中的老爷子已经被两位工作人员一左一右压制，步履苍老地退出小黑屋。
“方舟！方舟！你还能联系科学院吗？”我大喊道。
“与科学院的视频通话将在一分钟后彻底关闭，五分钟内的文字信息或语音依然能被捕捉，十分钟后诺亚方舟号的运动轨迹将进入地球轨道与火星轨道之间，从此两年才能与地球相会一次。”
听说文字与语音还能发送，我赶紧联系我的那位专属接线员，然而焦急等待了将近半小时，对方才传来简短的一句话。
「再见，诺亚专员。」
这是……什么意思？
我被地球抛弃了？
还是我抛弃了地球？
我脱力地陷入驾驶椅中，感到视野中天旋地转，无数问题在脑海中交织旋转，几欲崩溃，却仍有一丝冰凉阻隔在灵台之间，将那股疯狂隔绝开来。
然而我宁愿自己疯了。
老爷子的目的究竟为何，他说最后为我做的一件事，就是让诺亚方舟号开启第二宇宙速度，摆脱地球卫星的命运，从此彻底远离地球吗？
这么做的意义是什么？
“诺亚专员，飞船已经完成第二宇宙速度的加速，能源动力室将关闭……”
“方舟，安静。”我不满地皱了皱眉。
“好的，但这仍然有一件事需要你知道，开启第二宇宙速度的加速破坏了能源永动的平衡，原先诺亚方舟号可以做到保持在宇宙漂泊上百万年，但现存的能量只能支撑不到十万年，甚至更少。”
“……我知道了。”
方舟关闭语音功能，我只觉得思绪更加疲惫了。老爷子的这一手无疑让我的处境雪上加霜，谁也不知道地球磁场消失后需要多久才能恢复正常，百万年的太空航行已经是为了一切做最坏打算，而如今这个最坏打算的限额被急剧收缩了十倍不止，如果十万年不够地球恢复，我们飞船上这十万人又该何去何从？
难不成逃离太阳系，去寻找一处新的家园吗？
“等等。”
我突然一个激灵，开口问道：“方舟，我对诺亚方舟号的权限有没有多出什么？”
“有。”
方舟略一停顿，“你已经拥有开启诺亚方舟号第三宇宙速度的权限。”
“原来……”
我将脸埋进双手之间，一股想哭哭不出来，无处可发泄的情绪在我体内肆意。
为什么？
为什么最后还是要把选择权交给我？
仔细想来，他应该早从安置第一枚温室气体炸弹时，就一直等待着今天的这一刻。无论入狱前想要见我一面，还是故意提到私欲是否是人工智能的实质，他都是为了抢夺到方舟的控制权。
甚至，或许从方舟的数据库里独有李纳赐定的人类历，以及他都还未曾发表出去的论文起，他就已经在谋划一切。
我的脑海浮现出老爷子最后一幕那慈祥的微笑，隐约明白他那时的种种隐喻，因为担心我经历不够，无法担以重任，所以要不顾一切在背后推我一把吗？
人类不可能一辈子守着地球，或许放眼宇宙，才是正确的出路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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